带镣戴枷美女(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)

我跟李陵，同在宫廷供职，不过泛泛之交，平常各自忙碌，既没有在一起喝过一杯酒，也没有把臂言欢的友情。只是看他的做事为人，是一位很能坚守立场的知识分子。对父母孝顺，对朋友信守，对金钱清廉。无论付出和接受，都不违背正义。即令有争执，总肯自己退让，恭敬俭朴，待人和睦，时常想到奋不顾身，去赴国家的急难。他的志节如此，我认为有国士的风骨。以一个现任的政府官员，竟然肯冒生命危险，不顾身家性命，分担国家的艰难，已经使人惊异。想不到，只因为一件事情反应不当，而那些稳坐高堂，万无一失，拥妻抱子，享受荣华富贵之辈，竟群起栽赃构陷，我内心深感沉痛。李陵率领的步兵部队，人数不满五千，深入匈奴心脏，践踏王庭，等于把肥肉送到猛虎之口。冒犯强大的敌人，抵抗数以亿万计的匈奴大军，跟匈奴单于连续战斗，长达十余日之久，斩杀敌人的数目，远超过自己的损失。匈奴拯救死亡，抢医伤患，疲于奔命。匈奴君王以下，陷于震恐，于是征召他们左右贤王的部队，动员所有能够拿得动武器的人，倾全国之力，发动围攻。在这种可怕的压力下，李陵转战千里，箭射尽，路断绝，而救兵不到。战士死伤，布满荒野。然而李陵振臂一呼，战士立即跳起，眼中流泪，衣上染血，强忍哭声，奋举空弓，冒着雪白刀刃，跟敌人血肉相搏。李陵兵团还没有覆没之时，使节前来呈报战果，中央政府王爷侯爷以及部长级等高级官员，都狂欢庆祝，向皇帝歌颂。几天之后，传来败报，皇上连吃东西都不能分辨滋味；出席朝会，也不能安宁。高级官员们忧虑恐惧，不知道如何才好。我自己不以为地位卑贱，看到皇上凄惨悲哀，很想呈献区区的一片愚忠。我认为李陵平常跟他的朋友和同僚，同甘共苦，宁愿自己牺牲，也要对人帮助，能得到部下效死的忠心，虽然古代名将，都不能超过。一时身被俘虏，但以他平日的思想行为推断，相信他是在等待对国家回报的机会。即令不是如此，他对匈奴汗国的打击，功劳俱在，也可以无愧于天地之间。正当我盼望把这项意见报告皇上，而没有渠道的时候，恰巧皇上召见我，向我垂问，我就据此推崇李陵的功劳，希望宽慰皇上的焦虑，阻塞陷害李陵的谗言。想不到我还没有把话说完，皇上还没有把话听清楚，就认为我企图阻挠贰师兵团，替李陵脱罪，遂把我交付监狱。一片忠心，百般陈诉，都不被相信。终于批准法官的判决，认定我犯的是“诬蔑领袖”大罪，判处腐刑（割掉生殖器）。依照法令规定，只要缴出一笔赎金，就可以免罪。然而，不幸家庭贫穷，拿不出那么多钱。朋友中没有人来看一眼，也没有人肯一伸援手。左右最亲近的长官、同事、亲戚，更没有人替我说一句话，只剩下我这个血肉之躯，被遗弃监狱，单独地面对法官狱吏。囹圄幽暗，向谁申诉？这都是你亲眼看到的，我的犯罪事实，就是如此。李陵既然投降，使他的家庭声誉败坏；而我又被囚禁在蚕室之中（割生殖器的刑房，密密封闭，有炉火保持空气温度。盖行刑之后，不可受凉吹风。农家养蚕，也要保持温度。故把腐刑的刑房称为蚕室），受尽天下讥笑。苍天！苍天！提笔至此，悲怆无已。有些事不足向俗人提及，但向你一述：我的祖先，并不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元勋，握有铁券丹书。我所担任的工作——天文、历史、历法、星象，跟算卦巫师之流，非常近似。本来就是皇上所戏弄的玩偶，把我们当作娼妓戏子一样地豢养，一向是社会上所轻视的行业。所以，我如果被法律诛杀，等于九头牛掉下一根毫毛一样，跟蚂蚁之死，有什么区别？世俗的观点，又不会认为我是死节，只会肯定我智力已穷，罪大恶极，不能够脱罪，不得不死。为什么有这种想法？只因我出生卑微，平日并没有使人有深刻印象。人，谁能不死？但是，有的死重要性可比泰山，有的死不过轻如鸿毛，只看死的意义。最高贵的品格是不侮辱祖先，其次是不屈辱自己，其次是不伤害自尊，其次是不讲出卑躬屈膝的话，其次是下跪受辱，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，其次是身戴刑具，被拷打受辱，其次是剃光头发，脚戴镣、手戴铐受辱，其次是毁坏肌肤（如刺面黥刑）、砍断肢体（如断脚刖刑）受辱，而最可耻的，则是腐刑。人生到此，羞辱已极。古书（《礼记》）上说：“刑罚不加到高级知识分子身上。”主要的意思是保护高级知识分子的尊严。猛虎在深山之中，百兽震恐，一旦落入牢笼，不得不摇尾乞怜，向人求食。为什么？为的是受到强制的压力之后，威严逐渐消失。所以，地上画个圆圈，当作监狱，有品德的人都不愿进去。削一块木头，当作审问官，有品德的人也不肯面对。宁愿在没有受到酷刑之前，自杀一死。而我，却手脚被绑，戴着刑具，赤露着身体，受他们拷掠，囚禁在四周全是高墙的监狱。在这时候，看见狱吏（看守员），恐怕他殴打，就不由自主地下跪，用头碰地。看见法官（隶卒），唯恐他不高兴，也不由自主地惊恐过度，不敢呼吸。为什么？为的是受到强制的压力，尊严逐渐消失。人生到了这种地步，要说不屈服于羞辱或没有受到羞辱，不过是所谓的厚脸皮而已。而且，姬昌是一位伯爵，被囚禁羑里（河南省汤阴县，羑，音yǒu〔友〕。前一一四四年，商王朝三十一任帝子受辛暴虐，逮捕周部落酋长姬昌。后来姬昌的儿子姬发建立周王朝，尊称老爹文王）；李斯位居宰相，受到五种酷刑（面上刺字、割鼻、砍脚、鞭打、斩首）；韩信是一位王爵，在陈县（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）被戴上刑具；彭越、张敖，也都是面向南方，称孤道寡之辈（国王自称“孤”或“寡”），都被逮捕，投到监狱审判；周勃诛杀吕姓家族，安定国家，权势可以动摇五霸，仍被当作罪犯；窦婴，是国家的大将，也穿上处斩时的红色囚衣，身带三木——颈上戴枷、足上戴镣、手上戴铐；季布脖子拴上铁链，在朱家当奴；灌夫在看守所中，受尽欺凌。这些人身居王侯将相，声誉传播外国，一旦被法网套牢，都不能立即自杀，仍宁愿偷生在尘埃之中。古今人性，全是如此，谁能逃脱？所以，勇敢和卑怯，只是形势造成。坚强和脆弱，更是环境的产物。明白了这些，还有什么惊讶？尤其是，一个人不能够早日躲开法律的网罗，已经不够聪明。到了酷刑拷掠之时，却教他绝不屈服，傲然自持，那个标准，就更难做到。古人之所以慎重地不把刑罚加到高级知识分子身上，就是如此。人之常情，无不贪生怕死，思念亲戚，眷恋妻子儿女。可是一旦为了正义公理，情形就不相同，他们有不得不那样做的苦衷。我不幸自幼丧失父母，又没有兄弟，孑然一身。在社会上，孤单清寒。你看我对于妻子儿女，该是如何感受？勇敢的人不一定非死节不可，懦夫只要心怀正义，到处也可发光发热。我是一个懦夫，只求苟且偷生，但我也知道取舍的分际，怎能忍受酷刑羞辱？奴隶婢女，到必要时，还会自杀，何况我所受的酷刑羞辱，更甚过奴隶婢女？然而，我所以含诟忍辱，苟且偷生，宁愿辗转粪土之中，为的是，我的一点私愿还没有完成。平白死去，我的文章才能，不能显扬于后世。古时候，生前富贵，死后声名消失的，无法细记。只有非常卓越的人物，才能得到称道。姬昌被囚禁之后，才把《易经》八卦，推演出六十四卦。孔丘在陈国、蔡国受到围困之后，才回到鲁国，修订《春秋》。屈原被放逐，创作《离骚》。左丘明目盲，撰写《国语》。孙膑被砍断双脚，留下《孙膑兵法》。吕不韦被贬到蜀郡，《吕氏春秋》才传播世间。韩非被秦王国逮捕，写出《说难》《孤愤》。而《诗经》三百篇，也大都是圣贤心里有所不满的作品。人心忧郁悲愤，没有申诉的渠道，才追述过去故事，前瞻未来远景。左丘明失去双眼，孙膑失去双足，本成了无用的废人，但他们后退一步，著书立说，使他们的愤怒得到平衡。借着文字，展示他的大志宏愿。原谅我不知道谦逊，我把我投入毫无作用的词章之中（指《史记》），收集天下的遗闻旧事，综合分析，考察事件本末，发掘兴衰成败的轨道，上自姬轩辕，下到今日（公元前一世纪〇〇年代），作十《表》、十二《本纪》、八《书》、三十《世家》、七十《列传》，共一百三十篇。用以研究天道人事、互相因应的关系，了解古今时代不同的变局，表达我自己特有的分析和见解。然而，就在这个时候，受到惨祸。怜惜这番心血，会白白浪费。这才使我面对酷刑而并不恼怒。一旦此书完成，我希望藏到名山之中，传给适当的人，使它能流传到交通方便、人口众多的都市。为了补偿我以前所受的羞辱，虽然被诛杀万次，也不后悔。然而，这番心意，只能对智慧的人说，难以向世俗的人讲。曾受刑罚的人，不容易受到尊重。地位微贱，反而容易受到抨击。我因为多话而陷入这种悲惨的灾难，引起乡里亲友们的嘲笑。我的行为侮辱了祖先，还有什么面目到父母坟上祭扫？即令百世之后，污垢还是不能洗清。是以愁肠一日九转，虽居住在家，恍恍惚惚，却好像失去什么。出门则不知道去哪里才好。每次想到这种耻辱，就大汗淋漓，湿透衣裳。总而言之一句话，要到身死之日，是非才能确定。